. . .小猫与光 -1#小猫问光:可以摸你吗? 光点点头,不喜欢听到这种问题,但想听小猫多说话。动作太轻了,甚至不能确认他的手是否触碰到了自己。 “为什么?” “我想记住……记住你。” “做过的人,很容易忘吗?” 小猫很专心,双手摸着光的眉骨:“想忘掉的,比想记住的多。”他这才察觉到光的话有别的意思,露出轻浮嘲讽的笑,应当反唇相讥或者显得满不在乎,他只想记住手指的触感。下一分钟,或者明天天亮,都可能是他们关系的终点。 他挡住光的双眼,因为在光的眼睛里看到自己,打断了本来的感觉。 光抓住他的手腕,但没有用力,他松开手睁开眼,看见小猫挡住了自己的脸迅速关上了灯。小猫与光 -2#灰灰靠近小猫,小猫在沙发上向后躲。 他停下,面无表情盯着小猫:“我要来硬的你打不过我。” 小猫看着他的眼睛,笑着说:“你不会的。”这就是唯一的防御了。 太近了,小猫有一股香皂的气味。他靠得更近,摸着小猫的耳朵。小猫虽然笑着,却越来越紧绷,一只手按在灰灰的肩膀上试图把握距离,一只手的手指正不自觉地抠着皮沙发的圆扣。 “没意思。换一个人这么干,你也没办法……你都害怕,除非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吧。”灰灰从沙发上站起来。小猫也立刻站起来…… “喜欢的人?”是光吗?唉……光也很可怕。但光和他们如果不一样,可能是,哪怕不欢而散,再见面的时候,小猫心里会有种暖流,不,不需要见面,甚至不需要被很好地对待。光可能对其他人也这样,不太关心的关心,不太温柔的温柔。喜欢的可能不是光这个人,而是那零星的温柔。小猫在一遍遍循环播放相处的细节,筛出沙金一样的“温柔”,反复打磨,装进一个小盒子里,盒子足够小,才显得金光闪闪。 “没有喜欢的人啊……”只是喜欢那个小盒子里的金沙。小猫与光 -3#1 赵老师去平谷集中培训结束,坐大巴车回来,给语文教研组和年级教研组带了几袋桃子,他送完出来,去教室找小猫,他打算假装问他作文收上来没有。 几天没见,小猫的头发突然剃得特别短,之前也发生过,他是为了省下剪发的钱,只是这次比之前都短。 赵老师走过去说了自己想好的台词,没忍住去摸小猫毛茸茸的头,那头发本来就比较软,边摸边说:“手感很好嘛。” 小猫低着头,尴尬地笑,拿出作业本。 但赵老师这时候摸到了小猫后脑勺的血包、伤口,头发有几块秃掉了,他提醒自己现在教室里有其他学生在,他进教室的过程里看到了钟克和那几个学生在楼道里,他们也可能在暗中观察,要冷静。 “他们怎么你了?”晚上,赵老师在器材室问小猫。 “没有怎么。”不出意外的回答,意外的是,小猫笑着说:“做吧。” 他抓住小猫的头放到灯光下,脸上能看到一点黄色的淤血最后的印子,但眼白里的出血还有一滩没有褪。动作比起以往来不能算粗鲁,但他听见小猫倒吸凉气,掀开衣服,果然是青的紫的黑的。 “去医院吧?” “没事,没大事……最多是肋骨不太好……以前也有过,感觉差不多。” “很疼吗?” “做吧,做了就不觉得了。” 这次钟克他们下手狠,是因为钟克看小猫穿了一件高领衫,他扒开看到脖子上有红点,以为是吻痕。所以掐小猫脖子又揪着脑袋撞墙,踢打,用剪子戳他的头,折磨了好久。那不是吻痕,是前一天晚上被赵老师掐脖子。 要死了,和,还不如死了算了,之间,都可以,但不想活了。这就是小猫的想法,可他们谁也不知道。 2 “他向你发过火吗?”沈放屡次向光说明小猫不爱他,都觉得自己有理有据。 寂寞,从未有依靠,缺乏安全感,没有向光真正地表达过感情,甚至都没有透露过情绪。 “你了解他吗?你连他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吧?” 光没有问过小猫,回答不如观察,他之前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知道小猫的心意和想法了,但他现在感到,只要小猫不在身边,他的所有“以为”都没有意义。 了解和爱没有关系,有时候越了解越爱不起来。可是,如果说爱得很深却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,那深度也很可疑。他们为了减轻光的伤心,试图证明他对小猫的爱不是爱,却完全忽视了这证明本身带来的痛苦。 光在家里接了两次座机电话,电话那头什么声音都没有,第一次他说了两个“喂”挂掉了,第二次他试探地问:“小猫?”又说“小猫是你吗?”,他想象电话那边在仔细听他说话,想要多说一些,电话断了。 他去查了电话来源,开通了来电显示,装了一个有答录功能的主机,录了很长一段毫无意义的话。几周之后,他回家翻看记录,发现一个电话打进来七次,但他拨回去,那边永远没人接。又过了几天,另一个相似的长途号码又打来好几次,都是在工作日的白天。他更新了录音,只有一句话:“如果是你的话,回来吧。”来自厦门的第三个长途号码只打进来一次,后面就再也没有了。小猫永远不会知道,光后来又换过一次录音:“我也想听你的声音,随便说点儿什么吧。” 光找到那三个电话都是鼓浪屿岛上的公用电话,但小猫已经离开了。那时光已经失去了母亲,对找到小猫执着又绝望。 他想起小猫说的,并没有很想死,但不想活了。小猫与光 -4#所有知道小猫和光在一起的人,常常不经意间流露出担心、同情或者安慰,没人认为他们可以较长时间或者比较稳定地在一起。光虽然有一些弱点,但整体算是优秀;小猫没有明显的不足,但整体勉强及格。他们的关系,“看图说话”似的用偶尔玩玩或者特殊癖好来解释更有说服力。光完全不像一个负责任的父亲,用小猫在寻求一种父爱或者成年男性带来的安全感,算是所有解读里相对有诚意的版本了。 他们的关系,小猫自己也不看好,他不知道自己能给光什么,不明白光喜欢自己什么,比其他人更难找到好的解释。无论度过了多么顺利的一天,他还是免不了感到不安。他想着自己在光的家里有多少东西需要带走——其实没有,它们装不满一个中号垃圾袋。他在宿舍里的东西也不多,有一个中号的行李箱就足够了。 当他真的要离开的那天,沈放说反正要说你出事死了,什么东西都不要碰。小猫想留下光给的戒指,沈放说这个不行。他只好摘了。那个家里有一个衣柜属于他,里面挂着露姐给他买的衣服,下面的盒子里是光买的毛绒海豚和点点给的玩具小车。他一定是露出了什么表情,让点点发现他喜欢那个小车,所以慷慨赠送,而且说:“这是我给你的,你要放在自己的柜子里,不要给爸爸。”他看着这些,不能拿走,他怕自己忘了。 他很容易忘记。大部分挨打挨揍的疼痛想不起具体的疼了,只是一种概念化非常抽象的疼。当时一定是不一样的,跪在地上几个小时的疼痛、被掐到紫黑的腰与大腿的疼痛、被剪子剪破的皮肤的疼痛、被电动车拖着走胳膊脱臼的疼痛、被抓住脖子反复以头撞墙的疼痛、被打肚子打到忍不住吐出来的疼痛、被强暴的疼痛……它们当时曾经是不同的,疼很难描述,他想不起大部分被打的原因,只能认为自己一定是让别人不高兴了,脑子里能留下的是对场景的零星印象。比如血的颜色和味道,身体把一排自行车撞倒的声音,体育器材里有汗味的绿色垫子微微发粘的触感。有时候场景也变模糊,尤其是被打头之后,无法在学校走廊里直走,墙和窗台像抹了油,从手里滑开,只有晕眩和耳边不合理的嘈杂。再后来,睁开眼,有一整段记忆好像都没有了。会失去记忆,也让小猫特别想把光记住,光的样子,光的声音,光的触感。 之前那些人和情景,只要不去翻腾回忆,就越来越模糊,越来越远。他把那些压缩在一个密封罐里,封存起来。对于光,却要不断增加新的印象,不断复习。那时,小猫还不知道,这样做,后来让他认为自己在瞎编,产生了新的不能确定。 和光讲之前的事,小猫只说了一个概述,打开了罐子,放出了核污染,唤醒的是恐惧和羞愧。这像自己的塑料壳全碎了,露出腐败生虫的骨肉。而且,他把光也污染了,以前他只是一个人背着污染密封罐,现在光也有了负担。太沉重了,太累了。不该说那些事。没有意义。 姐姐就不会问也不会说,她看到小猫身上的淤青,从来不问发生了什么。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,就像他们小时候,她知道妈妈对小猫的方式不对,她既不能告诉爸爸也不能告诉学校的老师和同学,只能离开。能离开家的时候,她立刻就离开了。她知道不该把小猫一个人留在妈妈身边。她能想象所有最糟糕的情况,那些都会发生,但她对自己说,你留下没有用。妈妈不在了,她在假期看到小猫的样子就能知道他一定在学校里受欺负,她觉得爸爸只要不是瞎子,看一眼就能明白。但爸爸什么也没说,她也没有问。小猫知道姐姐有自己的麻烦,他也没有问。 姐姐不会说,你要对光敞开心扉,你要对你喜欢的人坦诚才能得到爱。他们不信这些。你该守好自己的那些破事,不要说出来逼别人和你一起不开心。这是他们能为喜欢的人做的好事。小猫与光 -5#露露问小猫为什么喜欢光:“我能理解他为什么喜欢你,但我觉得他挺沉闷,没什么意思。” 小猫笑着,什么也没说。有的话,他说不出来 觉得自己说不清楚,认定自己没想清楚。他想象着那些深信不疑的爱,无话不谈的快乐,无条件的信任,他觉得光不是那种,自己也不是那种。 如果他说出自己的困惑,露露会大笑,会说他想得太多。如果他去问姐姐,姐姐大概会说你得自己看着办。他甚至在梦里问赵老师,这种感情是爱吗?老师在梦里坏笑着说:“你问我?”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样的答案,也许更希望听到“那不是爱”的回答,那就可以放松下来。什么都不是……或者,只是两个人度过的一段时间。 当沈放一遍遍说那根本就不是爱的时候,小猫想反驳,至少要反驳光的那部分,光是有爱的,他为我做了所有他能做的……出问题的是自己,不该存在。 终于有人告诉他确定的答案了。 你是在利用他。 只是在利用他! 你要一个可以依赖的人,一个家。你找上他,赖上他,假装他的家和你有关。你要破坏他的家,你明知道这对他很重要。所以,你怎么可能是爱他的? ……是啊……确实是……那不可能是爱。 沈放原本的计划是先说点点的问题,好言相劝,如果不行,第二步说这边的家庭关系,还不行的话,再攻击小猫的背景。谈一次说服不了,就反复谈。 他没和露露说这个计划,只是在回家的车里说他会去找小猫谈谈。 露露很担心地看着他:“对小猫好一点儿啊……” “什么叫好一点儿?” “我也不知道。他心挺重的,也没人可以商量。” 沈放没有出声。 露露叹了口气:“我问他喜欢小齐什么,他没有说出来。” 沈放不屑地哼了一声。 “我反而觉得他是真的在意小齐,想得太多了,所以没办法说出轻松的回答。这样的话,会和你谈过就放弃吗……” 沈放到医院病房门口,看见小猫在给老太太喂水,动作麻利而温柔。他知道小猫的母亲死在医院里,知道那时也是小猫照顾。沈放不相信一个小学生对于肝癌病人能帮上多少忙,但看着眼前的场景也能想象小猫那时想必尽力了。 一个已经在竭尽全力的人,如何让他动摇呢? 釜底抽薪,质疑他的动机。 小猫离开之后,露露问沈放怎么谈的,沈放没说。 露露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瞪大眼睛问:“你不会是说他没安好心吧。” “说什么呢。” “……看见他手指流血了吗?” 当然看见了,他的指甲都要被他自己掀掉了。 “小齐要知道一定气疯了……” “他不会说的。”沈放确定自己说的每个字小猫都没有办法对光说。他没有反驳沈放,就没办法去和光澄清。人总是有一些委屈只能自己吞掉。 “小猫很可怜。” “你站在哪一头?说什么胡话。” “……他都不敢踏进病房……” 在夏桐出现的那天,小猫觉得自己多余;在沈放说出那番话之后,他觉得自己令人恶心。这些感觉对他来说不陌生,以前反复出现。那时他从来没有过选择,这一次他好像可以选,揭开盖子,那下面只有一个按键,他需要自己按下那个按键,伤害他最不想伤害的人。 小猫没能走出医院就对着道边排水沟吐了,胃里没有食物,只是粘液,过了一会儿是苦的胆汁。送完车的急救员出来收车,看小猫摇摇晃晃,扶住他,问他要去哪个科室还是看急诊,又问他要不要联系家人,他笑了。小猫与光-6#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晚, 光问小猫:“他们也看到过这样的你吗?” 小猫想了想,没有说话,露出一丝苦笑。 光没有说出他心里的想法,他的疑惑在于,那些人看到这样的你,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心动。